親愛的空小校友們,
我妺妺王金城於去年九月退休,已經寫了一本小說
"The Triumphant Life" 我讀了非常感動,內擧不避親,所以大膽地向各位推薦。
我們的母親黃瑞雲女士生前寫過許多文章,在寧波同鄉發表。其中" 虎口餘生話當年"是講述當年一,二百個人共産黨人住在我們家裹, 母親如何帶領祖母,奶媽,我們姊弟三人逃出虎口的驚險歷程。
"還鄉何日"是描述祖母初到臺灣思郷情切,每有親友來訪, 必問何時能夠重歸故里?兩篇文章都感人至深,在此和空小的同窗們分享。
王嘉陵北23 王金城北24義 王先志北30智 王先中北32禮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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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餘生話當年 黃瑞雲
話該從何說起呢? 已經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 當赤色的細菌瀰漫了整個中華大好河山的時候, 我的家鄉----浙東象山, 又何能倖免? 終於在民國三十八年七月七日淪入敵手. 不久正是秋收農忙季節, 平靜的鄉村湧入一批批污腥的魔鬼, 強借民房, 弄得雞犬不寧。
我家住宅前前後後被匪軍佔住約一, 二百人, 婆婆只好從前棟的東大房搬到後棟的西大房與我合住一間; 好在是雙連房, 而且房間深又闊, 婆媳兼三小孩同住一間, 倒也溫暖. 另外奶媽與抱弟,小香二小女工友, 住在隔壁間, 也頗不寂寞. 男工友只好與匪軍雜處了. 匪軍在我家堂屋上政治課. 又在大門前的大地上操練士兵。
匪軍初來時裝腔作勢, 偶然打破一隻罐子, 硬要問你值多少錢? 他要照價賠償. 我婆婆向來待人寬大說” 這些瓶瓶罐罐我家甚多, 打破就算了, 不要賠” 但他們裝出一副正直不阿, 非賠不可的樣子. 不多久他們要殺我家養的豬. 婆婆說” 豬還沒有長大, 正在發育, 不可以殺” 但他今天, 明天, 天天向你饒舌不休, 你一天不答應, 一天不得安寧, 不得已, 婆婆為了耳根清淨, 只好答應, 讓他們殺了這隻尚未長足的豬. 事先說明按照市價結算, 以米償還. 因那段時間幣值變動甚大, 鄉間都是以米代款的. 不料他們只給了十分之一的米以後就不再支付,任憑你怎樣索討, 他給你一個推, 拖, 相應 不理, 你又有何辦法? 可見匪共之”偽” 確是他們的看家本領。
故鄉既近海卻又多山, 山上樹木蔥蘢, 風景宜人. 自從匪共進入民房就肆意砍伐, 僅住在我家的一, 二百人, 每天大爐大灶, 終日燃燒煮炒. 常常從山上砍下大樹, 劈成柴片, 堆疊院中, 一堆堆有如小山大丘; 不數日即被燒完, 又得再砍再伐, 近來常見報紙報導; 中共濫伐森林, 大陸水土堪憂. 誠然也。
後來匪軍又砍伐我家東邊果園外的大毛竹-------臺灣叫孟宗竹. 這次他們問也不問就砍了, 先把大的好的砍下來, 截去枝葉, 鋸成一段段, 每段約長八九寸, 挖去節隔, 再用繩子串連起來, 約麼十來個一串. 砍完大的好的, 又砍未成長的嫩弱的, 做成同樣成品, 堆積如山, 大家莫名其妙, 不知其有何用途? 有人猜側他們準備攻打定海, 藉此竹筒浮力渡江, 偷襲國軍防地. 嘿! 這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 土包子逃竄二萬五千里, 窯洞生活數十年, 也難怪他們想法奇特, 井底蛙也. 然而我家茂密蒼翠的一片竹林, 疏落得不忍卒睹了;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土包子不懂清潔衛生, 把我家西果園弄得骯髒不堪。
溯自抗戰末期, 先大人------我的公公, 抱著” 未見九州同” 的悲憤情懷離開這個世界, 老人家愛國愛鄉愛民族愛同胞, 常以赤子之心為鄉閭仗義執言, 為貧病爭取福利, 平時體泰身健, 精神矍鑠, 不料於民國三十四年三月, 由感冒引發, 臥病僅二, 三日, 正延醫診治, 竟瞌然長逝. 遐邇驟聞, 悲慟數里. 當時國事維艱, 我們又遠適陪都, 由外子之胞兄--------即公公之長子, 遵禮成服, 請得婆婆同意, 暫將靈棺厝於西邊果園內, 蓋地勢高爽, 環境幽美, 又便於祭掃. 不料賊兵來後, 竟把我美好的家園擾得污穢不堪, 惡臭沖天, 婆婆與我見此情形憂心忡忡。
那時外子之兄, 臨危受命, 任職浙東行署, 駐紮普陀. 接眷時曾請婆婆與我舉家同行, 我因此時與外子失去連絡, 恐一離家, 更無法聯繫, 故株守家園以待消息. 婆婆疼我年輕又難捨幼孫. 婆媳互依, 期望天明. 事已至此, 我日夜思量: 只要一有外子行蹤, 我必舉家以就, 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家中房產田地, 身外物何足惜? 惟先人遺骨遭污損, 做兒媳的我豈忍一走了之! 於是請命婆婆, 決定擇地修墓, 以安先人之靈. 經數度波折. 亦有族中人勸我, 目前兵慌馬亂, 草草成墓, 將來不怕你夫及大伯怪你多事嗎? 此時我猶豫再三, 終於下決斷, 我答謝族人: ” 寧可將來被他們兄弟怪罪, 不願目前棄先人靈骨而不顧” 族中人拗不過我, 由反對而轉為幫助, 尤其妯娌蕭蓮芳姊, 她更給我精神上的支持, 她提醒我建墓也可包給工頭來做, 工人不必來家吃鈑, 省事多了, 也多謝前後鄰舍, 一石一磚無不幫忙籌措, 他們多半曾受先大人生前恩澤, 多少含有報答之意, 但我實在是感激他們。
墓成之日, 正好外子有信通過定海伊兄處, 由伊嫂-----即我胞姊. 派專人送我手中, 我大喜過望. 即通知族閭, 擇翌晨奉靈入穴. 中午謝過送殯親友及築墓工人鄰居等, 下午即送婆婆, 次女, 幼子及奶媽四人至我娘家暫住. 留陵兒在我身邊作伴. 婆婆走時一萬個不放心, 千託萬託, 託一鄰居老婆婆, 晚上一定要到我家睡, 以壯我膽. 後來這位老婆婆來伴我一夜, 第二天她也不敢來了, 因為她進來必須經過匪軍眾多耳目, 老人家亦膽怯也. 已陪我一夜, 我已非常感激了, 不能再有要求. 我教抱弟, 小香如果匪兵問起, 可說婆婆庵堂拜佛去了, 奶媽跟去煮飯, 二妹, 小弟帶去玩, 大妹因上學不能去. 此時陵兒虛年齡六歲, 正在塗茨小學上一年級. 有一天, 她放學回家對我說,” 媽媽, 今天放仙伯伯在我們學校拜佛.” 啊, 原來共匪猙獰面日, 狐狸尾巴漸露了。( 放仙伯伯是外子的堂哥, 拜佛是向眾長跪.)
某日我曾叫人挑一擔白米出去, 說是送庵堂婆婆與孩子們吃的, 匪軍起疑, 把米倒出搜查, 搜出名牌時鐘一隻, 是我把它包以舊報紙, 埋在米籮內想夾帶出去的, 匪軍以為報紙內有情報, 指我為國特, 不許我擅離外出, 這幾天正是我被軟禁期間. 事到臨頭, 生命也可以豁出去, 我也不太畏懼, 尚能處之泰然. 塗茨蓮芳姊託人進入我家, 傳話叫我千萬冷靜應付, 要為婆婆與孩子們保重. 蓮芳姊是我汪洋孤帆中的南針, 在我萬般無奈時有所憑恃. 後來她要我把她的長子先昌帶來台灣求學, 我竟無能為力, 無以報答知遇, 無能提攜後起, 無德無能, 有如是乎? 數十年來不能自諒。
是的, 我要為婆婆與孩子們活下去, 我必須謹慎應付. 漸漸作試探性的外出, 去去即回, 不多逗留. 如此數日, 要處理的事情已辦完了, 那晚我對抱弟, 小香說: “我已與你們媽媽講好了, 你們明天可以各自回家. 我決定帶大妹去外公家與婆婆會合, 先設法逃到普陀, 再去台灣. 我們相處一場, 從今分手, 願後會有期.” 抱弟, 小香聞言竟掩面痛哭, 我更悲痛憤慨之情油然而生, 忽然引吭高歌. “………泣別了白山黑水, 踏遍了黃河長江, 逃亡! 流浪! 流浪! 逃亡……..”連六歲的陵兒, 四人哭做一團, 泣不成聲。
次日打發陵兒背書包去上學, 事先拜託外子之表兄張統宇表伯(孩子稱呼) 去學校接她出來, 帶到麻狸嶺腳等我. 我則佯作去墳上祭掃, 即轉至該嶺下, 多虧表兄背我陵兒過嶺, 這條山路是我回娘家必經之路, 平時總是高轎或坐籃轎代步. 今日連走帶爬, 見父親, 婆婆, 嫂姪於娘家, 如同隔世. 婆婆看見我老淚縱橫的說: “我聽長工阿仁來說, 你被共匪軟禁了, 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唏噓良久。
我接婆婆逃離鐵幕, 親友中也有人作善意反對, 當然那時婆婆已是風燭殘年, 不宜遠離故鄉. 他們也是為婆婆設想. 尤其毛彎的阿全哥夫婦, 專程來勸我婆婆. 他是先大人的得意門生, 後來執弟子禮, 對我婆婆非常孝敬. 他們夫婦勸婆婆住到他們家去, 由他們奉養, 婆婆幾被說動, 我心中煩躁突然說: “這次變亂, 絕非五年十載可以敉平, 到頭來恐怕你們自顧不暇, 還能照顧我婆婆嗎? 婆婆目前雖孤單, 但二子均在自由區, 我今是接她到自由區與親生兒子會面, 你們的美意我很感激, 但恕我不能領情.” 他們見我如此堅決, 也就作罷, 我心中卻甚抱歉。
婆婆的娘家是舒家, 婆婆的外婆家也是溪沿黃家, 算起來和我爸爸是表姊弟. 那時溪沿情況也開始徵糧開會等, 嫂嫂許馥臧一再提醒我; 外面謠傳爸爸被列入第一批名單, 要我設法把爸爸接出來, 我知道爸爸個性, 樂於助人而不喜打擾親友, 今日時局緊急, 要他拋棄家園, 跟我這女兒逃亡, 比登天還難, 但我仍抱著一線希望, 請婆婆向我父親勸說, 婆婆也盡力婉勸. 其實此時爸爸暗中接應定海普陀的遊擊隊, 任務不輕, 我聽他對婆婆說: “表姊, 你們去吧, 我以確保故鄉, 寧願與匪共周旋到底, 不成功便成仁.” 不久, 竟以 “國特”, “地主”, “反動分子” 等罪名遇難, 做女兒的不能防患於未然, 更未能報不共戴天之仇, 不孝至此, 何以為人, 每一念及, 無地自容。
那天我到了娘家與婆婆會合, 午餐過後, 苧峹方面有人來通知, 說今晚有船過江, 叫我們趕快前去, 於是雇人抬轎, 挑行李, 煞費周章. 到了苧峹船戶卻說, 風向轉變, 今晚不能開船, 要等幾天不得預知. 那我們一行大小六口, 只好找介紹船戶的苧峹姊的娘家暫住, 茅屋泥地, 倒也乾乾淨淨, 落難之人, 能避風雨, 已很滿足了. 事出意外, 俄頃, 聞門外有人聲問道: “聽說你們家裹裏來了客人, 是否溪沿黃柏房來的?” 這分明是松房堂姊------昭鳳姊的聲音啊! 她是嫁到苧峹, 現已兒女成群. 我立即出來, 姊妹相見, 悲喜交集, 多謝昭鳳姊與仁根姊夫熱誠相邀, 於是我們又搬到堂姊家居住, 後來婆婆私下對我說: “幸虧你還有一位堂姊在此, 舒服多了,要是苧峹人那家, 我真還有些住不慣哩!”
第二天仁根姊夫替我請來船戶, 討論渡江方式, 計議酬勞代價. 初時船戶獅子大開口: 大人每人索米一石八斗, 小孩一石五斗, 我們三大三小, 合計九石九斗, 我一共只帶了十幾石米, 大部分付了船資, 下段行程將怎麼辦呢? 多虧姊夫費盡口舌, 最後講定六石米. 船戶又提另一條件, 因象山是淪陷區. 對江沈家門(沈家門普陀定海皆屬舟山群島) 為國軍防地, 戒備森嚴. 但國軍缺糧, 需米孔亟, 此去帆船, 必選晨曦初昇時靠進防地, 國軍先舉槍作欲擊狀, 以防宵小混淆, 如船中有米, 可以高聲喊叫: “是米船” 則准予靠岸, 米糧照價收購, 船則放回. 苧峹船戶均為忠實漁民, 此時往返兩地, 冒險犯難, 雖得小利, 實為國軍做了運糧使者, 功不可沒。
船戶嫌我人多, 不可坐在同一船內, 要把人米各分一半, 裝成兩船, 我的要求, 米不管怎麼放, 人必須同坐一船, 因此行險阻, 出發處沿岸有匪軍盤據, 中途浪濤驚險, 今日逃難乃抱九死一生之望, 同坐一船, 生則同生, 死亦同死, 無憾也. 若坐兩船, 若其中一船受難, 則另一船雖生何堪? 我堅持這個原則, 船戶也勉強答應了. 第三天說這晚可以開船了, 在夜色朦朧中, 轎子, 行李, 米擔從堂姊家出發, 行至船埠, 不料風緊濤洶, 一浪打來似有一丈之高, 這時行李正在裝艙, 奶媽已抱幼子上船, 我竟膽戰心驚, 姊夫見我猶豫即說: “姨妹, 今晚風向不太順, 是否能再延一次? 看看明後天也許會好些.” 我心想尚未起錨, 已風威浪虐, 萬一船至江心, 怒濤更劇, 老幼將如何渡過難關? 只好回答姊夫:” 確實很怕. “姊夫立刻下令, 把已上船的重新起上岸來, 又回到堂姊家, 再住一晚. 天無絕人之路, 第二天果然風向好多了, 照樣晚飯之後, 告別堂姊仍由姊夫送我們上船, 惜別之情難以形容. 堂姊, 姊夫對我恩深義重! 一別三十三年, 杳無音訊, 但願吉人天相, 能平安渡過浩劫。
老幼六人緊縮小艙內, 聽憑船老大吩咐: “大人不可咳嗽, 小孩不可啼哭………..避過這個敵人據點, 可以鬆弛一小段時間, 接近前面另一據點, 再提高警覺, 前面還有敵偽五個崗哨, 等完全避過就可放心出海了.” 大家摒息以待, 心中默默祈禱上蒼保佑, 說也奇怪, 原來很愛哭的幼兒, 竟忘記哭了, 沒有一點聲音, 渡過一關又一關, 約摸午夜以後, 船老大告訴我們已脫離險境, 他們談笑自若了. 可是對我們沒有常坐小船的人來說, 過了大關還有小關, 大概船至江心, 船身泛動厲害, 奶媽第一個嘔吐, 接著陵兒, 城兒, 婆婆, 我,除了幼子毅兒之外, 五人吐做一團, 苦不堪言! 直到東方漸白, 總算平安抵達沈家門. 未幾川哥(外子之兄, 即我姊夫) 上船相迎, 由他送我們到友人嚴君家用了早餐, 先送婆婆與孩子們至普陀, 我則留待軍部問話, 此乃例行公事, 下午亦至普陀與姊姊姪輩相聚矣!
此時長工阿仁對我說:” 小嬸你好, 你如早一天來小叔還在這裏, 小叔好心急, 他一聽說你已脫離共匪軟禁, 逃至外公家, 就放下心事, 馬上要回臺灣替你們辦理入境手續. 當他聽到小嬸被共匪軟禁時正在吃飯, 立刻驚恐變色, 飯也吃不下, 心事重重, 無可奈何的樣子, 非常感動.” 後來姊姊詳細告訴我 : “瑲弟公差來定海, 有公務在身, 不能久留. 你被禁與逃脫兩個消息到此, 前後只差半天, 否則真要把他急死了.” 如此說來, 分別一年有餘, 情義尚存. 回憶抗戰後期, 外子由重慶受命派至西北, 三十七年時局逆轉, 國軍疏散眷屬, 有家可歸的, 聽憑自動返鄉, 無處投靠的由公家護送至安全地區暫作安頓. 此時我恃家鄉完好, 故由外子護送大腹便便的我, 帶著二女孩回到家鄉, 年底生一子. 次年七月家鄉淪陷, 從此消息中斷幾逾半年. 要不是伊哥嫂充作橋樑, 真不知要等何年何月才獲聯繫。
川哥和我姊姊都是非常孝順婆婆而且友愛弟妹的, 這時姊姊陪著我們遊覽普陀名勝, 如磐陀石, 觀音岩, 煉丹洞, 潮音洞, 紫竹林, 後寺等處都先後拜謁了. 緊張過後得一鬆弛且是一段難忘的相聚. 有一次剛滿周歲的毅兒發高燒, 不知向何處求醫, 姊姊就設法去找駐在普陀的軍醫機構求診, 果得熱心的軍醫先生細心察看, 原來是扁桃腺發炎, 不但不要掛號費, 而且贈送當時有錢買不到的特效葯, 孩子服了, 不日即逾, 感激之情永銘於心。
我們在普陀逗留了二十多天, 終於收到了臺灣寄來的入境証件, 並通知我第三天去定海搭便機赴臺, 飛程一小時, 無奈川哥主張婆婆留在普陀與他們共同生活. 我以為定海,普陀正在風雨飄搖之中, 不如去臺以求安定, 但川哥一秉忠心, 守土有責, 深信定海有國軍保衛, 絕無意外. 我看他如此堅定, 不便多言, 只好藉由與姊促膝長談時, 順便諍勸, 時局混亂不知將如何演變? 望隨時提高警覺, 你們子女眾多, 為了孩子們務必早作準備, 以免到時措手不及. 談到深處, 姊歎曰: “川以孤臣孽子之心, 認為定海固若金湯, 說不定我們將與定海共存亡矣!” 姊妹相對唏噓, 久久不能自己! 吾姊深明大義, 助我向川哥要求讓婆婆與我同行, 仍然無效. 最後川哥說老年人不宜搭乘飛機, 如果一定要母親去臺, 叫弟親自來迎, 改坐輪船, 以策安全. 這樣說來他已讓了一大步了. 那晚就寢之後, 我左思右想, 輾轉反側, 不能入寐: 川哥奉母確實甚孝, 抗戰期間, 母病篤, 中醫束手無策. 他堅思挽救, 不惜重金, 百里外請來西醫, 果得起死回生, 孝心感天, 遠近皆聞. 今不願老母坐不化錢的軍機去臺, 也是人之常情. 但其弟服膺軍旅, 又逢緊急, 豈容隨便請假. 至於旅途時間, 空行一小時, 海行兩晝夜, 軍機雖不如客機舒適, 好在短程, 若飛行對老人不宜, 未免杞人憂天了. 戰時我自重慶飛蘭州又飛西安. 勝利後由西安飛南京. 每次都有老年人同機, 都是平安到達目的地. 川哥不知從何處得此傳聞, 簡直類似刁難弟妹了. 他是長子, 我是次媳, 各本孝心, 爭奪母親, 論親情地位我無法與他相爭. 最後我靈機一動, 悄悄起身走到婆婆床前, 叫醒婆婆: “娘舅母(我母與婆婆是好姑嫂, 平日我和姊姊皆如此稱呼婆婆.) 我明天就要動身了, 川哥有公事要去定海, 他準備送我們上飛機, 但他硬要留您在普陀, 我倒不是不放心, 只覺他們人來人往, 動盪不安. 您又有胃病, 不如去臺灣, 比較安靜, 如果舅母答應,只有您自已拿出主意來, 川哥才無法反對”。
第二天一大早, 婆婆起身整理衣物, 川哥走到母親身旁: “媽媽您真要去嗎?” 婆婆說: “阿川你讓我先去, 你們隨後再去.” 婆婆一句話,我得到了最後勝利. 第三天午後二時軍方特准川哥送我們登上飛機, 機上多為外子同袍, 人數不多, 大家敬老尊賢, 為婆婆安置一個臥位, 正是午睡時刻, 讓老人家放心安睡. 川哥讚道: “你們的孩子有福了.” 我不禁兩眼潤溼, 再次向川哥建議: “你們必須為孩子預作打算, 及早準備.” 川哥喏喏下機, 揮手道別。
民國三十九年一月三十一日下午三時半, 我們步出機門, 母子夫婦團聚於臺北松山機場, 攝影留念, 題曰: “虎口餘生.”
民國七十二年一月三日於美東波士頓
刊於寧波同鄉一七六(上), 一七七(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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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仰望自己趕快長大, 青年響往前程坦蕩, 老耆追憶往日情懷, 此乃人之常情.
踏上美麗的寶島, 一幌三十多年過去了, 幾逾故鄉孕我育我激勵我的歲月總和. 不久將達婆婆剛蒞寶島時的高壽了, 我的婆婆一到臺灣即盼望返回故鄉, 那時在臺親友, 常抽空來向老人家問安, 婆婆見到侄輩來省, 欣喜逾恆, 但第一句話必是問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其中陳兄頗有技巧, 如果端陽已過, 他的回答是: 快了快了, 吃月餅的時候可以回去了. 若逢九九重陽, 他則說: 吃年糕的時候可以回去, 同樣過了年, 則說:” 可以回去吃粽子.” 這樣一而再, 再而三太多的空頭支票沒有兌現, 老人家很識趣, 不再多問了, 平時常對我說:” 看來我真不能與你舅父(我公公) 同處一穴了!” “不會的, 舅媽, 您身體健朗, 還可庇護我們二三十年, 不久我們反攻勝利, 您老人家一定可以生還玉門關的.” 我不但口中安慰老人家, 心裏也是這樣期待. 婆婆心寬體泰, 寬厚待人, 豈會客死他鄉?
沒想到來臺第十八年的秋天, 婆婆駕返遙池, 發引之日, 適有細雨, 兄弟兩悲慈母之驟崩, 無奈, 特定棺木厚寬而重, 示範公墓山徑路滑, 請了二十幾位工人抬槓, 抬至將近墓穴處, 再也抬不動了, 只好暫停下來, 我們披麻帶孝人就地跪下俯伏, 送殯親友佇立道旁, 讀祭文的司儀手執銅鈴, 口中祝禱:” 老夫人, 孝子孝孫已經跪下了, 請悉原諒他們的苦心. 只要反攻勝利, 復國成功. 第一件事就是移靈還鄉, 家祭祭文內已稟告, 他們會履行諾言的, 目前實在無可奈何, 只好委屈您老人家在此暫歇, 指望凱旋後北還中原.” 說也奇怪, 經過這番祝禱, 工人舒過一口氣, 齊呼” 吭唷,” 一聲, 豁地抬起來了, 這活生生的一幕, 深藏我心, 也時時感念自己的責任, 更問自已什麼時候實踐諾言呢?
誰叫我有家歸不得? 誰使國土荒煙, 赤燄遍野? 吾浙先賢張公煌言有詩:” 蘇卿仗漢節, 十九歲華遷, 管寧客遼東, 亦閱十九年…….”而我們第二個十九年也將到了, 可以回去了嗎?
千思萬想, 要是沒有共產黨, 那有多好!
有人以共匪比作秦嬴, 我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嬴政暴虐無道, 殘害人民, 焚書坑儒, 殘是殘矣, 但較之共匪, 猶小巫見大巫, 蓋中國人的傳統觀念: 士可殺不可辱, 嬴政所用的是直接的殘殺行為, 而共匪用心之毒之狠為千古未聞, 種種逼害讀書人凌虐侮蔑的方法, 無奇不有, 常聽人說, 有不少大學教授, 望重士紳, 不幸落入共黨之手, 惟求一死, 但共黨有辦法使你求死不得, 到頭來忍辱偷生, 苟且蒙羞, 於是知識份子的形象破壞了, 失去了應有的人格尊嚴, 那就很自然地失去領導的影響力, 這也就是共匪陰狠毒辣的地方。
再說共匪控制人民糧食, 製造饑餓, 醞釀恐怖, 毀滅人性, 使父子相殘, 夫婦成仇, 視人民如動物, 分成紅黑五類, 目不識丁好吃懶做的為紅五類, 知書達禮勤儉起家的為黑五類, 既被貶為黑五類, 子子孫孫永無翻身之日, 就是說這人成份不好, 上學就業都受限制, 黑五類的子孫不能憑智慧努力與紅五類子孫一較長短,
因此他們的學術科技尚停留在數十年之前, 無法進步。
所以平心而論, 仔細分析: 嬴政所逼害的是人民的生命財產, 而共產黨所破壞的是中華民族的精神, 也否決了人類的基本權益。受害最深的當然是大陸同胞, 而我們有家歸不得, 也是受害非淺。
歲月不饒人, 如今我們也近就木之年了, 我也常問兒輩什麼時候可以反攻回去? 而婆婆的墳上綠樹成蔭, 墓碑上金字的顏色, 退了又填, 填填修修已有多次, 惟有墓碑上方婆婆的肖像, 還依舊對我們慈祥地微笑, 好像在說:” 什麼時候你們送我回返故里, 與你公公同處一穴呢?” (卻酬)
刊於寧波同鄉一八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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