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橋樹下
by 葛光豫
--為紀念家兄殉職四十年作--
歲月悠悠,時光飛逝,華髮稀散,遠離竹馬揚鞭,如今已是仰天看山的歲月。回憶往事,未必盡是密樹濃蔭,遠山含翠的歡悅。1940﹝民國二十九﹞年中日抗戰正酣的時期,我家住在雲南昆明,先是在城中,後因躲避日本飛機轟炸,遷往鄉間。那時鄉間沒有小學,我大哥葛光遼就去靠近巫家壩機場邊的粹剛小學﹝空軍子弟小學﹞,因路途較遠,平時住在學校,週末須步行一段山路才回到家裡。
在假日他常帶我騎著父親給他買的一輛紅色自行車,在村子,或田間小道上漫遊。有時和村裡孩子一同騎牛到後山推土窯烤紅薯。我們有很多歡樂時光
,那時候我尚未讀書。他小學畢業後,就進入四川灌縣的空軍幼年學校,那是1941年。
手足童年 舊憶如昨1944年是對日抗戰勝利的前一年,我們家自昆明遷到四川重慶。住在一處叫做紅球壩的山頂上,遇日本飛機轟炸過後,遠處燃燒熊熊的烈火看得很清楚,我那時約八歲。
有一天父親帶我下山到化龍橋,去接成都回來的大哥。記得那是個盛熱的夏日,走過一段山路,我心裡充滿興奮。大哥給父親的信上說,那天清晨由灌縣蒲陽場幼年學校先到成都城裡,再搭長途汽車來重慶,預計午後可到達。那天是大哥離開三年後首次回家。他在成都幼校時,到昆明的路途遙遠,幾乎要走過半個中國,顧慮他年紀小,父親兩個暑假都不讓他回過家。我和父親在化龍橋邊樹下等待了許久,大約已近黃昏時,才看見一個人穿著灰色童子軍服,曬得黑黑的,騎著一頭脖上掛著一圈響鈴的小毛驢走近 ,他高聲叫道:「爸!」原來他坐車提前一站下錯了車,祇好雇騎毛驢過來。父親摟抱著他,他也笑著撫摸我的頭,我望著他有些分生。回到家裡他用四川話叫了母親,母親笑說你這孩子怎麼變成四川娃了。又說:「這三年裡也怎麼沒見你長高些?」我大哥是後來才見長的。
大哥在家那些日子很安靜,他手裡常拿著一本叫《新生活運動》的書在讀。他曾向父親示範打壘球的動作。多年後在台灣,看到他早年在幼校的「征宇」壘球隊的照片。照片裡的一些同學在台灣都是我們家裡的常客,他們多數的父母都沒有到台灣來。另一事給我印象深刻是他的制服;右肩佩戴著「空軍幼年學校」彩帶和左胸前「中國童子軍」的標誌,感覺很新奇,戴上他的童軍帽和領巾時,羨慕不已。暑期結束,他回到學校繼續高中課程。父親當時在重慶的航空委員會﹝總司令部前身﹞服務。那時候越南雖然尚屬法國殖民地,但二次大戰盟軍聯合抗日,越南劃分為中國戰區。父親留學法國,懂得法文。1945年八月抗戰勝利日本投降後,派他去越南河內,代表空軍接受日軍投降。
那一年冬天,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弟弟搭上木船,沿長江下行到達南京。次年父親來南京會合,我們去了東北瀋陽,二年後又再返回到南京,1948年初舉家到台灣。大哥在四川幼校完成高中學業後,到杭州筧橋,他是空軍官校第二十九期飛行學生。1949年大陸局勢逆轉,隨官校撤到台灣岡山,繼續學習飛行。
獨往岡山
會見大哥那年我在台北國語實驗小學畢業,知道他已來到台灣。暑假考過初中後的一個早上,獨自由台北搭火車南下岡山。坐了一整天火車,拿著地址,找到父親的一位同學家住下。第二天一早,在官校營門前見到光遼大哥。
那時候官校由杭州遷到岡山基地不久,機場和校區在二戰中遭受過美國飛機轟炸,破壞嚴重,一些房舍半毀,牆壁上留下許多美機掃射過留下的彈痕,隨處可見,百廢待舉。他們學生也尚未開始飛行訓練,每日上午上課,下午勞動服務,清理瓦礫,整理校區。那天是週末。他向廚房伙夫班長借來一輛自行車,帶我走遍了校區,也到海邊游泳。在跑道邊有一架被擊落的美軍機殘骸,那是B-25型轟炸機,我好奇爬上,還拍了一張照片,保留至今。
在一間棚廠裡有一架黃色雙翼PT-17教練機,我爬進座艙搬動駕駛桿,大哥指著機外說:「你看,翅膀上的副翼會上下動」他告訴我座艙內的儀表、油門、駕駛桿的作用,又簡單說明飛機如何上升,如何下降等,我聽了非常感興趣。這深深影響了我幾年後投考空軍的決心。我原在淡江英語專科學校。
大哥尚在官校時,空軍在東港大鵬灣初辦子弟中學﹝至公中學﹞,我考取後離開台北去南部讀書。在東港讀書三年裡,他常在假日從岡山坐火車來東港看我,平日也給我寫信。每次來,都要先查看我的功課。他說課外書也要讀些,可增進知識。後來我進官校時,在學校圖書館中多張的借書卡片上,見他借書的紀錄。在一本《馬可波羅東遊記》書的內頁上,他寫了「此意大利偉大的探險家,讓歐洲人對我們東方有許多的瞭解!」幾個字。想是他對那本書特別有興趣,寫下片語。他是愛讀書的人。
大哥個性樂觀,語出幽默。他在中國的空軍月刊上寫過一篇名叫《不亦快哉!》的文章,裡面例舉十條有關飛行令人高興的事。其中有一條寫道:「某日專機送陸軍大員急務南下屏東,降落前遇濃霧密雲,頃盆大雨,無法降下,大員座上急促頻摧。盤旋多時,意欲返航。突見一雲洞,可目視地面,乃急放下輪子,安全降落。大員下機後舉大拇指稱讚:『要得,空軍好漢硬是要得!』不亦快哉」。
1951年他官校畢業,先分發去嘉義基地飛F-51野馬式戰鬥機,後來調到台北松山基地專機中隊,服務多年,婚後住在台北正義東村眷區家中。 我自東港讀完初中回到台北,那是和他相處較長的一段時間。他為我在家院子裡加蓋一間小竹屋,供我靜心讀書預備報考大學。春去秋來,我放棄英專學業,決心進空軍官校。畢業後分發到台南基地,住在台南飛燕新村眷區。1963﹝民國五十二﹞年四月間,他因專機任務飛到台南,特地來眷區看我方滿月的長女。他向我表示有意去第三十四隊﹝蝙蝠中隊﹞。此後和他見面機較少,也僅在台北全家重要聚會的時候,
星夜潛行 孤軍奮鬥
我在台南一大隊時,每年冬季都到北部新竹基地駐防一個月,那裡經常是細雨連綿,低雲滿蓋的天氣,去那邊專做壞天氣的儀器飛行訓練。三十四隊在新竹機場。有一年我到新竹,大哥問我能不能帶他飛一次噴射機。他以前飛過螺旋槳式F-51野馬和F-47雷霆式飛機,曾是一位戰鬥機飛行員,對噴射機嚮往,可以理解。當時我的中隊飛行F-86F軍刀式單座戰鬥機,但是另配有一架T-33雙座噴射機戰鬥教練機。某日請作戰官派飛T-33機,我和派一位和學弟同飛。那天早上約好到停放飛機的機堡,在機堡他把那位學弟的保險傘、頭盔、救生背心換上,進入飛機後座。我們做了一次倆兄弟同飛一架噴射機的飛行,他初次感覺噴射機的高速度,非常高興。那是私下未合規定的飛行,卻是我一次難忘的事。
我略蝙蝠中隊因任務特殊,為保密,他改了名字叫「葛一」,他是我家兄弟中排行老大,改這個名字雖然是有點土俗,但也帶著幾分他的幽默感。他說,有次飛行在大陸上空飛行時,中共雷達站在無線電中居然呼叫他這葛一的名字,要他立刻降落,「起義歸來,戴罪立功」。 三十四隊隊部在新竹機場跑道西側,遠望去僅有幾棟平頂房舍,外人不得靠近。我們每次上場飛行經過時,都會好奇的望一眼那房舍,會說:「老大哥們又在那裡面做航行計劃,反攻大陸啊!」。知道他們每一次大陸任務下達後,全組人員三日前在一特定房子裡開始作業,不得離開,不能對外通話。全組飛行、領航、電子通訊人員集體做航行計畫;熟記航路、設定起飛時間、位置檢查點、如何回避米格機攻擊的動作等。萬一遭遇迫降逃亡時,奔向某「據點」。這些據點,都可能是他們當時飛行位置的千百里之外的在某些深山裡,對他們逃生幾乎無意義。三十四隊P-2V機嚴格執行航行計劃,每一個選定的參考點、航段等都精確分秒無誤。起飛地點有時在臺灣,有時在泰國隱密機場,機身灰色,無任何標誌。起飛時間選在夕陽西下時分,天色黑暗時進入大陸,一路上保持100到500呎低空飛行。中共地面雷達難以發現他們,即使發現,起飛攔截機卻無法目視看到,雷達引導也祇能提供概略的方位,角度和距離。任務時不穿飛行衣,換著當地農村人民服裝,帶著人民幣和許多金戒子,做為一旦迫降後逃亡之用,這也說明他們黑夜裡一旦進入大陸,注定是孤軍無助,命運無法預料。
再保密的事也會外洩。有次我問起他們的P-2V偵察機也裝上了M-19響尾蛇飛彈的事,我說那是戰鬥機的武器,對你們不靈活的大型飛機沒有效吧。他說每次任務中都會遭到中共米格機後方尾追,在黑暗中米格機往往因速度過大而會超前他們,一旦超越,可以看見米格機尾管火焰,可立即拉起機頭向它們發射。我說米格機一旦超前,飛機必定急轉回頭再來攻擊,你們沒有機會射擊到它們,他笑說:「那就用來壯膽吧!」
尋找下落 遠奔山東
民國五十三﹝1964﹞年六月十二日,那天是端午節,也是母親生日,全家人約定聚齊台北家中。大哥事前說他當天傍晚回來, 但沒有。第二天早晨,我在室內見有一人在門外向家裡探望,開門一看是大哥同事楊美安,心裡頓時一驚。他低聲說:「你哥昨晚去大陸做任務,今天還沒回來」。我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當天台北報紙轉載一則外電報導:「中華民國空軍P-2V型巡邏機一架在山東半島平度附近失事,該型機為噴氣雙螺旋槳式,航程可達三千浬,據悉該機上編組機員多人。」證實了飛機失事。
我安撫母親說「大哥可能跳傘被俘,人還在」過去黑夜裡低空偵察任務一旦失事,幾無存活,這次豈會例外。母親念兒心切,此後日夜收聽大陸廣播,希望得到一點信息,期盼了三十餘年,直到老人家過世。
光遼大哥殉職二十五年之後,兩岸開放。1989年我得到北京人民電台記者柳燕和北京航空聯誼會一位湯先生的幫助尋找大哥殉職墜機地點。湯先生信中說:「我非常遺憾帶給您來的消息是噩耗」「令兄確切出事地點是山東棲霞縣,姜村南面一哩處」接到信後,內心泛起無限激動,立刻前往大陸。
1989年九月底到北京,見到記者柳燕小姐,經由她的聯繫,趕去山東。 搭乘十三個小時火車到達煙台,抵達時有台辦王先生來接待,當晚在一賓館住下。第二天由棲霞縣政府二位人員陪同前往姜村。這時候已是北方的深秋,朔風撲面,寒意蕭瑟。
開車約2小時到棲霞縣的姜村,由一位老農領著,走過一片遼闊的高梁地,來到一條大乾河溝堤邊。老農指著一方隆些碎石堆起的土丘說:「就是這裡!那飛機上人的屍體全葬在這下面」機上共有13 人。 我細觀看後對他說:「這土丘是新土,怎麼不像似有二十多年的樣子」。他說:「你們來之前,上級通知要我把這地方找出來,我前些日來先把雜草處清﹝理
﹞了一下」。我問:「你是這村子的人嗎?」 一臉皺紋的老農說:「俺是這村土生土長的。當年這坑是我們村裡人一塊挖的,有六尺來深。飛機上的人屍體都不齊全,拾到就放在坑裡埋了」。他又說:「那天晚上想是(大概)十點來鐘,村裡正在開會,突然聽到老﹝很﹞大的爆炸聲,大家嚇得像什麼似的,往外邊看是一片大火,大夥跑過來才知道有飛機掉下來。沒多久部隊開來,封鎖現場」。我問這附近還有沒有飛機的碎片?他說第二天部隊用大卡車都載走了。
目睹這方高起的土堆,細聽老農的說明後,望著他一臉憨厚的老農,信了他的話。仰望蒼天,白雲逍移,這黃土平原上就是我大哥葬身的地方,他在這塊荒涼凄冷的地下已經二十五年,當年他三十三歲,正是英年。我捧撫著黃土,怨大地無情,無限悲悽。
米格跟上 一炮擊中
那位擊落我大哥飛機的米格機飛行中隊長,已離休的陳根發回憶說,那架台灣來的偵察機,是在六月十一日晚上低空飛來大陸,事先早已被防空雷達發現,判斷這架飛機飛向山東半島。過去台灣P2-V飛過來有百多次,我們對他們的飛行航路已看出一個模式。 又說那架飛機飛進山東半島的時候,時近半夜,當時上級並未像過去一樣,立即下令起飛攔截,但已準備採取使用夜間照明的圍堵戰術,伺機而動。
當P2-V機接近山東棲霞縣上空時,下令他們三架戰機緊急起飛。石振山同志駕駛的照明機先超近路,飛到P2-V機前方三哩位置,高度三千公尺高度待命。我領著另一架僚機由從後方加速接近,黑夜裡我們看不見目標,完全聽由地面雷達提供目標機概略的飛行方位。
當三架飛機相互位置調整妥當後,照明機上的十二枚照明彈突然一次放出,整個下方霎時照亮得有如白晝一般。那架P2-V機在我右下方出現,保持低空五百呎高度飛行。 我在它後方加速飛行,接近到大約三千呎距離時連續發射三炮,第一發炮彈就命中飛機,立即起火爆炸。
他說:「我射擊後飛機衝過目標,拉起高升後回頭看時,上空延續十二秒時間的照明彈群已全部息滅,黑暗中僅看見地面煙火四散,確定飛機已被擊落。時間是午夜的十一時三十六分」。我最後問道:「那P2-V機事前有沒有發現已經被你們跟上?」 「肯定有。他們不斷的改變方向,愈飛愈低,往山窩裡飛,雷達站報告說看不見目標,但是照明彈照明下我在高處看得很清楚。」「他們一直採用左右回避動作,並沒有回頭往回飛樣子。當時他們應該是沒想到空中施放了照明彈」
隆重公祭 遺骸未歸
我於1989年去山東尋覓到P2-V機墜機地點。同年曾在台灣聯合報刊載「黃土坡上」一文,詳說經過,足可証實機組人員殉職。加拿大,美國兩位遺孀讀到華文報紙轉載後曾來涵詢問我情況,直止兩岸開放近十年,軍方居然竟自始至終未一次向我或家人探詢此事。有這樣辦事的嗎?能用這種態度對待血肉犧牲的烈士們?遲來的公祭典禮中燃香,鞠躬,致詞,何須多此一舉。
隆重公祭 遺骸未歸
996﹝民國八十五﹞年三月二九日台北青年節,空軍在碧潭公墓公祭P2-V機機組人員,光遼大哥旌表追贈上校烈士。這公祭表揚竟是他們殉職三十二年後的事。我們的父母都已先後謝世。
後話
幾十年來的國共鬥爭,表面是百萬大軍的對抗,卻是全體中國人的參與。在中國這塊富饒的土地上,埋下多少白骨,破碎多少的家庭,我們同文同種,共食神州五穀的中國人,鬥爭何時罷休止。2008 洛杉磯
官校畢業照.民國40年 |
感動 !!! 向英雄敬禮 。
ReplyDelete每年我空軍子弟學校校友會都會組團去碧潭向烈士致敬 。 我每次都會走到葛烈士墓前敬禮 。
校友会秘書長何又新敬上
感動 !!! 向英雄敬禮 。
ReplyDelete每年我空軍子弟學校校友會都會組團去碧潭向烈士致敬 。 我每次都會走到葛烈士墓前敬禮 。
校友会秘書長何又新敬上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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