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跑道上的那所「私塾」
記空軍至公中學
今1996﹝民國八十五﹞年春節後,美國加州「空小旅美校友會成立」。校友包括在大陸、台灣時期各地空軍子弟小學、至公中學。我曾經讀過南京時的空軍子弟小學,在台灣畢業於空軍至公中學。
至公中學後來停辦,在校舍廢棄四十餘年後,曾前往南部尋訪這所母校舊址。
1994年暮春三月,南下東港。這所當年不合教育編制,空軍自辦的「私塾」,位在南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多年停辦,幾乎已經被人遺忘。
至中當年設立在東港西岸的大鵬灣內,是二次大戰台灣光復後,日本人留下來的一處水上飛機場上,當年那地方藍天碧水,波浪粼粼,是一遍秀麗的景象。
在已廢棄飛機跑道的盡頭,從頹垣斷壁,危牆瓦礫中,經過一番思索辨識後,終於拼出五十年前曾在這地方讀書三年的舊日校址。
民國三十八年,政府撤退遷來臺灣積極建設復興基地。空軍為扶植職官士子弟和烈士遣族,除早在對日抗戰時期,已在大陸的昆明,成都,海南島等地,以及抗戰勝利後的南京,遷台之後,在台灣各地區辦有子弟小學外,特別選在大鵬灣這地方,創辦了至公初級中學。
當時空軍總司令是周至柔將軍,故取名「至公」。開辦時候僅有初中一、二年級,共五個班,學生約二百學生,年齡不過十三,四歲,清一色男生,全部住校
冤家路窄,再遇嚴師
民國三十八年八月,我們台北錄取的學生搭軍機南下屏東,轉換火車去東港報到。走進校區,經過茂密的鳳凰樹,幽靜的大道,看見一些舊日的樓房營舍,有的已是半毀危牆,壁上留著壘壘的彈痕。二次大戰末期美軍飛機曾對這裡轟炸。
「看,那邊是海!」突然有人一聲大叫。果真是碧海連天,波濤壯觀。當年我們隨空軍一起撤退來台灣多是乘坐飛機,多是些沒見過海的孩子,非常興奮。
報到那天,驚見一人。一旁的幾位舊同學低聲說:「他也來台灣了!」竟然又遇見我們在南京八府塘子弟小學的班導師陳岳如老師。
陳師個子高,嗓門大,管教最嚴,是我們當年最畏懼的。他如今是至中的訓導主任,「冤家路窄」,大家心裡想往後日子難過了。
報到的第二天,天色方亮,急促的哨聲中,我們趕到操場上集合。
陳老師站在升旗台上高聲的說:「從今以後,我們要向太陽看齊,過規律生活,不可懶散。將來反攻大陸,我要帶你們回南京去!」說罷便開始每日早餐前一小時的勞動服務,整理殘缺的環境。
首先我們清除一間半毀透天營房的瓦躒,辛苦流汗後,裝上籃球架,便有了一個沒有房頂的室內球場。
之後,又在各小路邊上挖土種樹。
新教室蓋在飛機舊跑道邊停機坪上,是三排新的紅瓦平房。這停機坪極為寬大,原是可停放許多飛機的地方,竟成了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學校操場。操場左邊有一大炸彈坑,翻起泥土,堆成一個大花圃,種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們這「向太陽看齊」的勞動服務持續了一年之久。
教室後面蒼密的樹林中兩排寢室,也是利用一座半毀舊營房修建而成。跑道的盡頭是餐廳,原來是一棟堅固的倉庫,高牆厚壁,鐵門足有一尺餘厚。旁邊有一道圍牆,牆外是通往東港鎮的公路。整個校園坐落在大鵬灣的西北角上,環境寧靜,沒有外人過來。它屬於空軍預學校營區。
教室右面靠海的飛機跑道邊上,有幾處斜坡,水上飛機可以從水面開上來。岸邊有一座高大的吊掛機,上面寫「石川島」,是灣區最高的景物,爬止去可以遠遠望到小琉球。當年日本人是利用這吊掛機把軍用物資從水面吊上岸來。
校園後面的牆邊外,有一條鐵軌伸進來。偶有火車運煤運米來的時候,便有同學用四川話喊著:「鐵豬兒來了!﹝四川人叫火車鐵豬兒﹞」大家好奇的圍著火車頭觀看。抗戰末期,空軍多集中四川的重慶,成都各地,都是沒見過火車的。
大鵬灣也是日本人一處潛艇基地。二次大戰時為避免美機轟炸,將整個基地下挖空,在面向海灣處有一隱密水閘,供潛艇進出。後來日本人聞知戰敗的消息,將水閘炸毀,灌進海水。
日軍離開時,政府規定他們將裝備留下,當時日人就把所有飛機綑綁在跑道上,加足馬力,日夜的運轉,將發動機全部燒毀。
日軍在倉庫裡留下一些褐色布製飛行夾克,學校發給我們每人一件。同學中有一個籃球隊,穿著夾克上場球賽,自稱「神風隊」。
熙元文章.獨得高分
我們班導師是胡自逢 老師,四川大學畢業,也教我們這班國文。胡師望之嚴肅,不苟言笑。那時候學校仍使用大陸帶來國立編譯館印的課本,開講就是「馮諼客孟嘗 君」「晁錯論貴粟疏」等,苦澀難懂。胡師上課從不帶書,但講課一字不漏,引經據典,生動有趣,漸漸啟發了我們興趣。
記得講到史記中荊柯刺秦王時,他把手上扇子一揮,比著手勢,用他四川人說書的口氣:「汝敢阻擋,要你口吐鮮血而亡!」刺秦王的場面彷彿鮮活在面前。講到「長恨歌」、「桃花扇」纏綿悱惻,哀怨動人的課文後,胡師說:「人生向來『情』與『憂』相俱存,人生難題千百種,最是『情』字難解。你們當切記,切記!」。
胡 老師原是成都灌縣空軍幼年學校國文 老師,強調背書:凡遇月考,大考前到他面前抽背一句後,我們須滾瓜爛熟的接下去。
胡師給作文分數很嚴格,記得僅有我班王熙元同學得過一次破天荒的八十五分。我們一般泛泛眾生若能得到七十分,就算是「擲地有聲」的好文章了。不及格也是常事,被他批評是「狗屎文章」;聞﹝文﹞不得也,舞(武)不得也。
後來熙元隨胡師之後,獲得國家文學博士學位,師徒博士傳為佳話。熙元後來曾任師大文學院長,可惜後來英年病世。
訓導陳老師每在開學的第一天,總要在飯廳裡,指著牆壁上掛有「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的標語訓勉一番。他說:「我做學生的時候,喝一碗稀飯,祇吃三顆花生,一雙皮鞋,穿了十年」說罷,就抬起腳來向大家「舉證」。吃飯時巡視每桌,若飯粒落在桌上,會被責備。同學說陳師的高嗓門,連大陸上的「共匪」都可以聽到。
遇假日來到,如果口袋裡有十塊錢,便是「公子哥兒」,可以去大鵬站搭小火車,到東港鎮上玩上一天。這段約十分鐘的路程,大家喜歡吊在車門外,迎著強風,吃著煤炭灰,享受那份強風刺激的喜悅。東港線火車是接撥屏東的一段支線;從鎮安〔舊名社邊〕起止共三站,長六.二公里,是日治時期築成。這段支線已在民國八十二年二月停駛。
當時東港鎮上僅有一家戲院,常演些美國片子,但沒有中文字幕。在開演時,便有一位說劇情的人,手提茶壺,拉一個高竹凳子坐在銀幕旁。有次上演「魂斷藍橋」舊片,當費文麗和羅勃泰勒在倫敦橋上款款細語時,那位說劇情的人向觀眾解說:「他們兩人在談情說愛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那時候花一塊錢,可以買一綑甘蔗帶回來與留校同學共享,大家會說「有江湖道義,硬是要得!」。
官辦私塾.「繳械收編」
那時在學校除讀書外,我們課餘打球,玩飛機模型,做彈弓,養小鳥,也穿著漂亮的童子軍服去參加屏東校際各種比賽,常帶回許多錦標。
大鵬灣海邊遼闊寧靜,讀書散步,談天嘻笑。朝看旭日東升,夕眺落日餘暉,非常快樂。那時候學校沒有「不良少年」,倒常有被老師罵為「披鱗戴甲」或「皮得像猴猻一樣」的學生。
曾發生一次「香蕉案」。一次在升旗台邊的廢土上,長出一株野生香蕉。每日見它長高,開花,最後結出一大串漂亮香蕉來。多數人在大陸上是沒見過香蕉樹成長的樣子,這株蕉成了每天升降旗時圍觀欣賞的寵物。
某日早上,那串蕉不見了,全校轟動。陳老師嘆著氣直說:「敗家子!敗家子!」同學們都說那作案的人是「焚琴煮鶴,不懂情趣啊!」。多年後聚會時,仍有人在談論這椿懸案。一位當律師的同學說:「既往不究,趕快自首」引起一陣笑聲。
至中是當特殊環境下的一所空軍自辦學校,雖然省教育廳特許立案,但終究妾身不明。後來省教育部統一政策,將這所「私塾」「收編」,空軍也不再過問和補助。後來對外招收男女學生,也增設了高中。東港鎮原來已舊有一所正規中學,至中顯然就是多餘的,終在民國七十年,第二十屆學生畢業後停辦,先後共辦了十一年。
至中的同學日後在社會上多有成就;有省鐵路局長,外交部司長,陸戰隊司令等。更有三十多人追隨父兄投效空軍;有擊落米格機的英維,也有多位同學為國殉職。
如今,大鵬灣祇剩下一片失落殘跡,已非舊日景象。我佇立在茂密成蔭的樹下,依稀仍聽到已逝去多年陳 老師的聲音。斑鏽的鐵軌埋沒在荒煙蔓草中,小火車不再來了。
時間霎似疾風掠過水面,未著痕跡,人事全非,我們少年時的金色年華不再。如今祇留下驚濤依舊拍岸,一抹夕陽西下。
注:岳如老師江蘇南通人,後來任東港子弟小學校長。 1996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