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飛機跑道上的「私塾」
記空軍至公中學
空軍重視子弟教育,對日抗戰期間,在大陸各地創辦多所小學,延續到台灣。遷台後次年的民國三十九﹝1950﹞,在大鵬灣日人廢棄的水上機場上,另辦了至公中學。 至公中學於民國七十年停辦,先後僅十一年,令人感懷。我曾前往南部尋訪這所母校舊址,那是離開學校四十餘年之後。
尋訪母校.先到海邊
民國八十三暮春三月間,經搭火車南下屏東,在社邊轉車,到達東港。這所當年不合教育體制,空軍自辦的「私塾」,位在一處偏僻的角落。在舊機場的跑道盡頭,頹垣斷壁,危牆瓦礫中,經過一番思索辨識後,終於拼出曾在這地方讀書三年的母校。
民國三十八年﹝1949﹞,政府兵敗撤退遷臺灣,各階層積極建設台灣復興基地,期來日返回大陸。空軍為扶植官士眷屬和烈士遣族子弟,除早在日抗戰時期,於大陸的杭州,昆明,成都,海南島等地,以及抗日勝利後復員回南京首都,後遷台灣,續辦小學外,特別選在東港大鵬灣首次成立中學。
當年的空軍總司令是周至柔將軍,故取校名「至公中學」。開辦時候僅有初中一、二年級,共五個班,約二百餘學生,年齡不過十二,三歲,清一色男生,全部住校。
冤家路窄.再遇嚴師
回憶民國三十九年八月暑假裡,我們台北錄取的學生搭軍機南下東港報到。爬上小坡,走進大鵬校區,看見到幽靜寬敞大道,茂密的鳳凰樹林,一些舊樓房營舍已是半毀,危牆壁上殘留著彈痕。
二次大戰末期美軍飛機曾對這裡多次轟炸。
「看,那邊是海!」突然有人一聲大叫。遠望果真是碧海波濤,壯麗遼闊。當年我們隨空軍
撤退來台灣乘坐飛機,多是沒見過海的孩子,非常興奮。
報到時,驚見一人。一旁的幾位舊同學低聲說:「他也來台灣了!」。竟然又遇見在大陸南京白下路八府塘,子弟小學五年級的班導陳岳如老師。那天來至中報到有多個原是他舊學生。
陳老師是江蘇南通人,個子高,嗓門大,管教嚴,是我們畏懼的。在南京陳老師任班導師時候,在教室裡,我的座位在他辦公桌緊邊上,寫字每一筆一劃都被盯著,捱罵最多。他如今是至中的訓導主任,「冤家路窄」,心裡想到往後日子難過。
整理校區.清除瓦礫
第二天天色方亮,急促的哨聲中趕到集合操場。操場是舊停機坪。
陳老師站在升旗台上,指著天上高聲的說:「從今以後,我們要向太陽看齊,生活規律,不可懶散。將來反攻大陸,我要帶你們回南京去!」說罷便開始每日早餐前一小時的勞動服務,整理四周環境。
首先清理一座半毀禮堂。寬廣的禮堂,牆壁實厚,被美機炸壞的矮窗已無木框,掀開的房頂,太陽可以直射下來。裝上籃球架,四面透風,光線充足,我們改造了那時堪稱台灣第一座「室內球場」。
除多間半燬營房外,在停機坪上有三排新建紅頂平瓦房,面朝向集合場。前排是教室,中排教務及辦公室,後排飯廳,廚房。 最後面一處約有一排二十餘個水龍頭,大家露天洗澡,冬天沒有熱水。人人自己洗衣,常有人在曬衣場幾個月忘記收回。有一同學在廚房發現他的衣服,原來廚房班長拿來當了抹布用。
教室前面集合場寬大,原是停放百架飛機地方,可能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學校操場。左邊有一大炸彈坑,翻起泥土,種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變成大花圃。這「向太陽看齊」的勞動服務持續了一年之久。
往後面,蒼密的樹林中有兩排寢室,是未遭毀壞的營房,全部學生住在那裡。寢室內上下為雙人床,床下有兩個內務箱,供放置個人物品。
每日清早六時鈴聲一響,陳老師已站在外面,喊叫起床!起床!。
有一趣事:某次夜晚熄燈以後,兩個學生說話。被抓到。
陳老師對他們說:「濃倆個都是我南京的老學生,怎麼不做好榜樣!」
寢室遠處傳來一個聲音說:「你兩個女兒不要嫁給他們!」﹝說話人金定遠,後來空軍航炸班畢業﹞。
陳師聽聞說:「是啊,這樣子不守規矩,我不會嫁『把』他們的!﹝江蘇南通話﹞」全寢室人大笑。
陳老師兩位女兒南京時是我們低班同學。我們至中男生小道消息傳聞,知道姐妹二人每日搭火車去東港女中讀書,因住遠處教職宿舍,從未見過。 姐姐陳柦多年後至中年會時曾來參加。
學生餐廳在北面跑道盡處樹林中,是一棟庫房,高牆厚壁,鐵門堅固。旁邊有圍牆,牆外是通往東港鎮的公路。有一條鐵軌伸進來。偶有火車運煤,送米來時,同學喊著:「鐵豬兒來了!﹝四川人叫火車鐵豬兒﹞」好奇圍觀,也多是沒見過火車。抗戰時四川僅自貢市有一段八哩長鐵路運鹽的小火車。
大鵬灣屬軍區,南面有空軍預備學校及參謀大學二校,我們校區獨自坐落西北角上,若大校區沒有外人過來。我校第一任校長由預備學校校長龔韻澄將軍兼任。
教室右方,跑道邊靠海處有一斜坡,水上飛機可以從海面開上來。有一座高大的吊掛機,上面寫「石川島」,是灣區最高景點,爬上去可以望到小琉球。當年日本人利用這吊掛機把軍用物資從水面吊上岸來。
日本人離開時,雖政府規定將裝備留下,他們把所有飛機綑綁在跑道上,加足馬力,日夜運轉,發動機全部燒毀。同學爬上飛機,取下各式飛行零件儀表把玩。
倉庫裡留下一些褐色布製飛行布夾克,學校發給每人一件。一個籃球隊自稱「神風隊」,穿著夾克球賽。
大鵬灣也是一處潛艇基地。大戰時為避免美機轟炸,將整個基地下面挖空,面向海灣有一處隱密水閘,供潛艇進出。戰敗離開前將水閘炸毀,灌進海水。
嚴酷國文.難得高分
抗戰後期,空軍在成都灌縣創立「空軍幼年學校」當時師資向全國延聘。民國三十八年遷台後幼年停辦﹝再辦﹞,部份老師轉聘到至公中學。計有孫、姚、王、閻等多位。據說有四位都是當年入學燕京、北大、北師大時的榜首,那時空軍付他們的薪水是當時一般大學的四倍。
我們班導胡自逢老師,也教我班國文,四川人,四川大學畢業。胡師望之嚴肅,不苟言笑。
當時仍使用大陸時國立編譯館印的國文課本,一年級國文開講就是「馮諼客孟嘗君」「晁錯論貴粟疏」等古文,苦澀難懂。胡老師上課不帶書,但講課一字不漏,引經據典,生動有趣,啟發了我們興趣。
記得講到史記中荊柯刺秦王時,他把手上扇子一揮,比著手勢,用四川人說書口氣:「汝敢阻擋,要你口吐鮮血而亡!」刺秦王的場面彷彿鮮活在面前。
講到「長恨歌」、「桃花扇」纏綿悱惻,哀怨動人的課文後,胡師警告說:「人生向來『情』與『憂』相俱存,人生難題千百種,最是『情』字難解。你們當切記,切記!」。胡師雖教國文,也說古事,傳播舊文化。
胡師要求作文很嚴格,記得僅有我班王熙元得過一次破天荒的八十分。記憶中三年裡我最高一次獲六十八分,很滿意,覺得文章己「擲地有聲」。
不及格一律五十八分,很給面子。 老師常被批評我們作文是「狗屎文章;聞﹝文﹞不得也,舞(武)不得也」。他說罷微笑。老師連續教我班國文三年。
我們另有一怕事:「背書」。每逢月考,大考,畢業考前三天,各人自行去辦公室他那裡背書。範圍是所有教過的課文。如升到三年級,一二年級的課文照背。寒暑假結束回校,第一件事是去他那裡背書。
背時,他在任何文章內中提醒一句,背書人站立旁邊接下續背。如不順或忘記,會說:「回去再來!」。
每國文內容講解後,第二天上課時點名抽背。背頌不順,胡師在成績本子上畫個圈,零分。 胡師用四川話講課,同學間交流習慣都用四川話,大家背書時也用四川話。
後來熙元同學隨胡師之後,獲得國家文學博士學位,師徒博士傳為佳話。熙元後來曾任師大文學院長,遺憾後來英年早世。胡師是中國第十二位國家文學博士。
針對「背書」須要清晨天亮就起床到教室讀頌,「嚴苛」的背書要求,促成我們早起習慣。多年後,我對同學說「那時候我們讀書都很用功啊!」他說非也。大家都起早床走光,誰還能獨自再睡。那時候早上集合升旗前,晚餐以後,允許穿著木屐。木屐和朗朗讀書聲是當時一景像。
一週有六節國文,多為古文,講解引述非常豐富,記得胡老師講解禮義廉恥四維篇用了兩個星期時間。胡師對胡適倡導的白文略有看法,他說古文是傳承藝術。課本中白話文不教,自讀不考。
皮鞋十年.花生米三粒
陳老師每在開學第一天,指著飯廳牆壁上掛有「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的標語訓勉一番。他說:「我做學生的時候,喝一碗稀飯,僅吃三顆花生,一雙皮鞋,穿了十年」說罷,抬起腳來向大家「舉證」。吃飯巡視每桌,飯粒落在桌上會被責備。同學說陳師的高嗓門,連大陸上的「共匪」都可以聽到。那時學生伙食校方每月貼補三十元。
遇假日,如果口袋裡有十塊錢,便是「公子哥兒」,可以去大鵬站搭小火車到東港鎮上玩上一天。這段十分鐘的路程,大家喜歡吊在車門外,迎強風,吃著炭灰,享受那份風刺激的喜悅。
東港線火車是接撥屏東的一段支線;從鎮安〔舊名社邊〕起止三站,長六.二公里,日治時期築成。這段支線在民國八十二年二月停駛。
當時東港鎮上僅有一家戲院,常演美國片子,沒有中文字幕。開演時,便有一位說劇情的人,手提茶壺,拉一個高竹凳子坐在銀幕旁。有次上演「魂斷藍橋」舊片,當費文麗和羅勃泰勒在倫敦橋上款款細語時,那位說劇情的人向觀眾解說:「他們兩人在談情說愛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花一塊錢,可以買一綑紅色甘蔗帶回來與留校同學共享,大家會說「有江湖道義,硬是要得!」。
官辦私塾.「繳械收編」
在學校除讀書外,課餘打籃球,自做飛機模型,做彈弓,爬樹捉來小鳥喂養,也穿著漂亮童軍服去參加屏東校際各種比賽,常帶回許多錦標。朝看旭日東升,夕眺落日餘暉,非常快樂。
那時候學校沒有「不良少年」,卻發生一次「香蕉案」。
在升旗台邊的廢土上,長出一株野生香蕉。每日見它長高,開花,最後結出一大串漂亮香蕉來,這株蕉成了每天升降旗時圍觀欣賞的寵物。
某日早上,那串蕉不見了,轟動全校。陳老師嘆氣直說:「敗家子!敗家子!」同學們都說那作案的人是「焚琴煮鶴,不懂情趣啊!」。
多年後聚會時仍有人在談論這椿懸案。
至中是當特殊環境下的一所空軍自辦學校,雖然省教育廳特許立案,但終究妾身不明。後來教育部統一政策,將這所「私塾」「收編」,空軍不再過問和補助。後來對外招收男女學生,也增設了高中。東港鎮原來已有一所東港中學,至中顯然是多餘的,終在民國七十年,第二十屆學生畢業後停辦。
至中的同學日後在社會上多有成就;有省鐵路局長,外交部司長,陸戰隊司令等。更有三十多人追隨父兄投效空軍;有擊落米格機的英雄,也有多位為國殉職。
如今,大鵬灣祇剩下一片失落殘跡,已非舊日景象。佇立在茂密成蔭的樹下,依稀仍聽到已逝去多年陳老師的聲音。斑鏽的鐵軌埋沒在荒煙蔓草中,小火車不再來了,
時間霎似疾風掠過水面,未著痕跡,少年金色年華不再,至中已消失。大鵬灣依舊驚濤拍岸,在一抹夕陽西下。
注:岳如老師後來任東港子弟小學校長,民國六十四年﹝1975﹞, 曾去拜訪他。他是空軍子弟小學創辦人陳鴻縚之兄。
胡自逢老師後改教於台北一女中多年。
寫於1996台北 摘自『我在空軍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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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於1978年飛往大鵬拍下至中舊照 說明:A跑道. B水上機場斜坡. C炸彈坑花圃. D操場.E教室.原有三排
F飯廳. G室內球場.
H寢室 .I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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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空小-1948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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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中開學典禮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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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岳如老師〈著白衣者〉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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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班畢業典禮.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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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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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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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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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前最後一堂課胡老師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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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學生代表致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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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師和我畢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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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班海邊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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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自逢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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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軍李光志〈右2〉已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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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落米格機英雄胡世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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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大鵬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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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至中初中照.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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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島下:胡世霖〈右1〉高耀漢〈左1.高志航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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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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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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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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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師畢業提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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