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1, 2015

老總到!

老總到!
by 葛光豫


 當年在大陸,鄉下地方人對軍人習慣稱做老總...


   洛杉磯的蘭莉老人中心,是一個活動熱鬧的場所,許多上年紀,或退了休的人,不論住得遠近,喜歡常來這裡打發時間,認識朋友聊天,打乒乓球,讀華文報紙等。   這族群裡以老中最佔多數,來自台灣,大陸,東南亞等地,五湖四海。每人過去都有著不同的經歷背景,其中不乏大風大浪,有頭有臉人物。有做過高官,當過紅衛兵,下鄉蹲過牛棚,更有人打過韓戰,越戰。雖然過去輝煌顯赫,可是來到這裡,一切歸於平凡。


打球玩笑中彼此有了綽號;一位將官叫他班長,總統府幹秘書的被叫做老秘,商船長叫水手,徐娘半老的王大姐球友要叫她辣妹,穿著日日花俏。北越出生的僑仔,十八歲當兵打南越,逃到南越之後,又帶兵攻打北越。大家叫他「胡志明」。


許多人聚在一起雖然多年,謙和安靜,少談過往。但「老總」是個例外。   他喜歡暢談些他過去的事,但又不像是自我吹噓,應該是屬於口直心快那樣子人,心裡有話不說會難過那種老人吧,可以理解,有那一個老人不回憶過去,說說自己的往事。   老總姓孫,台灣來,幹過軍人,抗戰時打過仗。一起打了幾年球,他的真實名字卻還不太清楚。但是要在這裡提起老總這稱號,就無人不知了。老總身材高大,方頭大臉,紅光滿面,另外加上一對豐厚大耳,富貴相,在雍正王朝,不當個三品官也難。  


假如你對他說:「老總,你是一臉貴相,過去至少官拜中將吧!」他就會笑說:「老兄弟,俺就是天天喝『中將湯﹝日本知名婦科補品﹞』也當不了中將。過去只幹過比綠豆大一點的小營長而已,別把俺給看大了」「不過,俺倒是『扛過槍,吃過糠,渡過江,受過傷』的」聽後讓人肅然起敬。  他雖然說的一口山東焦縣土話,大家卻沒減對他的親和力。   大概過去忙著帶兵打仗,老總沒學過什麼運動,退休來美後愛上乒乓球。每次見他手拿球拍來的時候,總有人叫道:「老總到!」 他就高聲接腔說:「大家統統下桌!一旁讓開,小心會濺一身血!」然後雙腳並攏,挺直身子,右手拿起球拍舉到眼眉旁敬禮,向大家說:「兄弟姐妹們大家好!」說罷自己哈哈大笑起來。老總是球友們的開心果。


老總長得過於高大,手腳特長,顯得動作不甚靈活,球技幾年來未見什麼進步,一直就淪落在和幾個臉上塗抹得大紅大白的老娘兒們一塊揮拍,他說是在教她們打球。

每在終場休息時,娘子軍們擁著他,嘴裡嚷著:「師父,師父去喝咖啡」,老總心花怒放。   


每週二下午的舞會他從不缺席,西裝畢挺,挺有氣派。雖然祇會慢三步四步,可是自有格調;專請在場的洋婆子跳舞,凡是沒有舞伴孤坐角落的,他都前去鞠躬後右手一擺請舞。有一位洋婆子每次在完舞後,還微笑著把一顆糖放在他手心裡。  

老總說;「那些洋婆子多是孤家寡人,整天就盼望這一星期才一次的舞會,你看她們那慎重其事打扮得花枝招展,沒人請舞,閒坐冷板凳!」老總很體諒入微,會說幾句英語,對她們會說MY DEAR,洋婆子們稱他GENERAL  


老總說他十八歲開始穿草鞋當兵,抗戰時候在孫立人部隊打小日本,後來遠征緬甸,渡怒江,越竣嶺,南征北討, 當年在他槍口下撂倒的日本兵不下十來個。尤其談到一九四二年在仁安羌一戰,臨危受命,率領一個營深入蠻荒,解圍了被日軍圍困在山谷裡一個多月的英國部隊。這是他愛津津樂道的事。   

大陸撤退來到台灣之後,沒有仗打,離開軍旅。說到這一點老總就感嘆的說:「俺是雜牌軍人,沒進過正式軍校,能有啥個前途!」有志難伸,心裡遺憾。   

老總的家住在和蘭利中心同一條街上,是一小棟獨立小屋。前院草皮綠色如茵,後院種了些蔬菜瓜果。左鄰一家墨西哥人,那老墨看到老總常在太陽下種菜,還送了一頂墨西哥大草帽給他。
 

他右手邊住的是王教授,大陸移民來的大學退休教授,蹲過牛棚,知識青年下過鄉,懂得種植,老總從他那裡學得如何種菜。
  

老總對面是日本Jack桑先生。Jack桑五十來歲,見人就哈腰鞠躬,彬彬有禮。   

老總常對王教授說那小日本矮個,螺旋腿,看就討厭。最近他二人常談華文報上熱門報導的南京大屠殺話題。「殺了三十萬啊!」,王教授點頭說:「是,是,我知道」。

幾年來老總都每天準時來蘭莉報到,今年初以後就沒見到他來,心裡有些掛記,去看他。
    那天見他正在後院裡「下田」種菜。我趨前招呼說:「老總您好!」  怪了,他好像不認識我這老友。望著我一陣子才說:「你是新來報  到的,很好!」。
  他放下鏟子問:「你原先是那個部隊,駐防何地?」我一時聽不懂,答不出話來。然後他又上下打量我一番說:「你看,你是頭一天來見我,沒立正,也沒敬禮,軍紀是很重要的嘛!」說完又去澆水。  

番話先是讓我心裡一驚,最後才弄懂,老總變糊塗了。   


我後來向他告辭,為了不讓他失望,立正站好,雙腳並攏,盡可能做出嚴肅的樣子,舉起手向他敬了一個軍禮,大聲說「報告營長,屬下告退!」老總點點頭。一路上心想老總怎麼變成這般樣子,心裡難過。   

有一天孫嫂子來蘭利,大家圍過去。她說:「我家老頭病了!」是什麼病,她也說不上來。她說:「那天我從超市回來,見我買了菜,他就說:「沒我同意怎麼自行採購!」嘀咕一陣後又說:「妳要是揩油,我送妳軍法!」她一 臉委曲。後來又說:「老頭說以後買甚麼菜得先寫在紙上,要讓我拿筆批了「照准」才能買。孫嫂子焦慮和無奈,大家聽後沉默不語。  

她又說到,在外市開店的兒子來看他,行前和老頭通了電話。老頭放下電話,你知道他說甚麼?他說妳這兒子打電話開口時也沒先說個「報告爸爸!」又說:「軍紀鬆弛,軍紀鬆弛啊!」

還好兒子來時有了準備,未穿球鞋便裝,著西裝打領帶,皮鞋光亮來到。兒子進到家裡先向老爸立正敬禮,口裡高聲說:「報告爸爸,我回來了!」老頭高興了。  

離開時還勉勵了幾句說:「要努力向上,奮發圖強啊!兒子。」我問孫嫂子您這兒子今年多大年紀,她說:「六十多,要退休了」。   

大家說老總是得了老年癡呆症吧!孫嫂子說不像,說她見過癡呆症的病人是啥樣。我家老頭身體硬朗,大步走路,腳跟不拖地,四平八穩,目光有神,煮飯,衛生都會做,飯也沒少吃,那裡像是老年癡呆。唯一徵候就皮氣變得古怪,話少,好像整天想著心事。   


過不多久,孫嫂子又來過一次,眼裡含著淚水說:「我那老頭又變本加厲了」。   她說老總近兩月來每天都是天色一亮就起床,兩手插腰,立在窗前,不停的往外邊觀望。見有人過來,就把雙手舉起放在眼前,手掌捲成望遠鏡樣子,嘴裡唸著甚麼「正前方山頭一百碼‧‧‧」「右面小河對岸有動靜‧‧‧」一站就是一兩小時。給他送早茶,他還說:「大敵當前那有時間喝茶!」老總病情似乎又加重了,球友們耽心起來。  

有一天桌球會長王醫生特意趕來,這位專治疑難雜症的老大夫見大伙七嘴八舌,聽完老總病情描述後沒有說話,搖著頭說:「我得研究,研究。」他回去後翻了一夜書。


二天王醫生來,大家擁上去。他說:「他得的是一種罕見的憂鬱症」。是一種叫做「強迫性回憶憂鬱症」一般上了年紀人都是忘記過去,可是咱們孫老哥卻祇記得過去,不知現在。問他能治嗎?。
   王醫生說:「目前醫學雖然進步,醫學界文獻上卻少見,祇有埃及法老王朝時代有一兩個類似病例,但沒有治癒記載」  又說:「有這種病的人有一特性,凡是什麼老人易得的病,他都不會得,命活得特長」。大家面面相覷。


半年過去,有一天蘭莉中心傳來警察抓老總的事。   

先是有一天,老總突然心血來潮,請隔壁老墨開車陪他去材料行買料。有圓,有方,大小木槓子,外加油漆,電鋸等載回一車。此後大約有一個月時間裡,後院不時傳出電鋸,敲敲打打的各種聲音。老頭在幹甚麼,孫嫂子也沒理會。祇見他每天傍晚收工後就用報紙把東西蓋上,不讓人看到。   

有個週末孫嫂子想孫子,去了兒子家。問他你自己會弄飯,泡茶?他不說話。孫嫂子有點不太放心。
   

那天晚上天氣陰霾,暗黑低沈,不見星月。老總自後院推出一件大傢伙到前院,擺在院子草地上。  這時候隔壁王教授出來院子,打睡前太極拳,剛一伸臂擺頭,看到隔矮牆老總那院裡一件像似機具的東西,有點納悶,貼近一瞧,祇怪自己有學問,見識多廣,認出那是一尊抗戰時打日本用的M2型迫擊砲。著實嚇了一跳。 除那黑色炮管外,炮架旁邊還整齊擺著兩枚黃銅色的炮彈。老總搬一把椅子端坐在炮旁,手裡還端著另一顆炮彈,好像就要準備上膛開炮似的。教授順著炮管方向往前望去,那炮口正好對準過街的Jack桑家的大門。這下明白了。


美國雖然槍彈自由買賣,迫擊炮卻是沒聽說過。心想這老孫莫非跟黑道有掛鉤弄來的。正在疑惑,一輛警車來。   兩名警察下車後直奔Jack桑家。Jack桑向警察指著對面老總院子說了一陣話後,把手裡望遠鏡遞給了警察。警察在暗淡的街燈下衝著那院子裡看了好一會,拿起無線電向局裡報告。  不多久,另外幾輛警車陸續來到。有一個人穿著便衣的人,年歲不小,王教授判斷那必是位炮兵專家,可能打過越戰,至少也參加過伊拉克之戰。  那專家也先用望遠鏡仔細觀察,果然看出關鍵。


他發現「嫌犯」手上正握有一顆炮彈,低聲說,只要把炮彈從前面放進炮口,就會立即發射,情況非同小可。跟著消防車也到了,整條街道封鎖,如臨大敵。    警察按捺不住,開始攻堅。領先的那個慢步挺進,挨近老總時先說了一聲:「嗨,Grand Pa﹝老爹您好﹞!」老總沒動靜。警察一個箭步過去,先把他端在手裡的那顆炮彈搶下。接著那位專家上去,在手電筒照明下伸手去檢查那迫擊砲,敲打炮管,一下,又一下,頓時望天長叫了一聲:「啊,My God!」。

   

這時候Jack桑先生大膽走過來,警察掏出記事本,問他要不要提出告發威脅,恐嚇罪。他一想,這豈不是承認自己被假炮嚇到了,有失日本武士道精神。連忙說:「NoNo!我看也是假的嘛!」    我們老總仍然安坐那張椅子上,若無其事的望著前方Jack桑先生家的房子。  事後警察把那尊「炮」帶走,告訴王教授說帶回去拍照後送回,說這是個好的警察教育案例。那專家臨走時對老總說:「Nice Job!﹝手藝不錯啊!﹞」   


孫嫂子第二天回家後並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事。一直到有天Jack桑先生帶了一盒蛋糕來做敦親睦鄰,王教授當翻譯時孫嫂子才知道這當子事。但是Jack桑先生對老總要炮轟他家的事,百思不解。  

                                                   1996洛杉磯 摘自『我在空軍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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